在城市中,“下楼”重建我们与当下的连接
姜溪海
去年春上的一个阴雨天,我坐在南京出租屋的窗前埋头敲字,窗外多少楼台烟雨中的江南春景与我无关,我所关心的,是论文何时能发表,我何时能毕业,而至于毕业后的去向,更是在缥缈之中。我不知道一年后在哪里安身,但我知道唯有不停地敲击键盘,这条路或许才能逐渐清晰。键盘声犹如脚步,或是心跳,散乱又急切,与此同时,另一串脚步声和着叫卖声在窗下由远及近,引我起身张望。工作日白天的旧居民楼极为安静,蒙蒙春雨更为这份静谧添上一层令人心安的白噪音。一位老人拖着两轮小工具箱,缓缓走在雨中,口中唱着:“修雨伞……”“伞”字的尾音被拖得极长,音调一路缓慢攀升,在一个短促的降调中戛然而止。老人的身影在树盖间隐而复现,吆喝声在雨雾里升腾而后消散,终究远去。
在一个GDP排名前十的城市里,相较于修复,换新是更为普遍的选择。人与人之间的情感尚且如此,更何况一把几块钱就能买到的伞呢?修伞老人在现代金陵雨雾中的游荡,犹如一种神示的意象,试图提醒人们,重建过去与当下的连续性,或许比永远生活于对“明天”的追求中更为明智。然而顾客寥寥。
“修复”,意味着痛苦地直面过错、破碎或困境,意味着人将以一种不可逃避的主体姿态整饬自己的生命历程。而“换新”,则只需挥一挥衣袖,它的合法性自有现代性的宏大叙事为其辩护。项飙在多次演讲中提到一个例证:珠三角的年轻务工者们,工作换动频繁,其原因或许鸡毛蒜皮,但相较于解决问题,人们更相信“明天会更好”。“当下”在人们对于“未来”的憧憬中被悬置,一次次的转身而去后,人们在新城市里所踏下的足印变得模糊不堪,只有对“未来”的执着如梦似真。社会学家们将这种状态称为“悬浮”。
我也没有成为修伞匠的顾客,因为我还有论文要写,不能下楼。
但我感谢这位吟啸且徐行的老人,将我从“蜂鸟振翅”般的写作中拉回现实,第一次领略到江南春雨之美。这是一种熨帖的、怀旧的美感,无数文学名篇在我脑中萦绕,我仿佛与南京这座城市有了第一次共振。突然而来的审美体验,将我手中所进行的论文写作打断,二者却形成了一种微妙的对话关系,打断文学论文写作的,却是审美本身。说来惭愧,作为一名在南京求学六七年的中文系学生,我却对这座世界文学之都熟视无睹,几乎从没走下楼去,走出校园,一览其风情。为数不多的几次游历,都是在朋友们的鼓动下成行。这可以说是作为一名中文系学生的失职,却也是作为初入门的文学研究者,在“文”与“学”的体制张力之间痛苦抉择的结果。“文”与“学”的辩证,在文学研究者的具身语境下,不仅仅指审美体验与理性思维间的调和,更是个人生命锻造与事功追求间的平衡。用最通俗的话说,文学来源于现实,而高于现实。文学研究更离不开研究者对于现实本身的感知。但我在六七年里却与南京这座城市之间“相看两不熟”,悬浮于校园之中,层楼之上,这既是一个“进城者”的悬浮,也是一个“功绩主体”的悬浮。
这样的吆喝声我两年前在江宁是听不到的。那时我租住在一号线终点站一栋青年公寓的十八楼,因为是公司运营,甚至无需跟房东打交道。这里依托几个科技产业园和大学城而建,一切井井有条,年轻人之间充满礼貌但绝无多言。我待在十八楼苦熬,靠外卖生活,常常两天不下楼。“南京”这一概念对我而言如此抽象,这里的生活,更像是一种普遍化城市生活的标本,便捷却与世隔绝,人与人之间充满联系却又毫无关联,出租屋即生活的边界,在其中坚守,奔赴明天成为生活的唯一意义。“生活”并未向我敞开,我也对其不甚关心,我认定这是进城青年的必经之路,唯有抛弃什么,才能获得什么。但无意义感也时时袭来,这样的生活,与我以前所经历的校园生活或是县城生活都太不一样。人们秉持着无菌病房里的原则,少接触,勤消毒,这里的一切都太讲规矩、太礼貌了,我对生活的感知,却只能来自书本。
一年前,随着伴侣工作的调动,我们搬到建邺区水西门外的茶南。这是一个以地道美食著称的老社区。街面上,商户们将餐桌摆满一条车道,对顾客吆五喝六,电动车和行人在丁字路口相互博弈,各凭本事过街。小区里,鸡犬之声与味相闻,邻里间或争至民警上门,或在深夜一声“和”中,伴随着搓牌声哈哈大笑。这样的混乱让我安心。混乱意味着界限的模糊或破除,人与人之间的真实连接,得以在缝隙中生长。曾经在新城区被城市规则的“二向箔”压缩至一维的生活,再次得到多维展开。这里的外卖更多更快,但我更喜欢下楼坐在路边吃面,既享受老板的一句“又来了”,又借着汽车尾气摆脱久居楼上的“冷气”。最令我惊讶的是,中国人对于祖先或逝去亲人的思念并未在此被城市所吞没。每逢传统节日,会有小贩在街口售卖香烛纸钱,居民们买来在墙根下烧化,社区广播则只是提醒大家“注意用火安全”。在科学化的城市治理体系下,死亡几乎从人们的日常生活中剥离,被交给诸如医院或殡仪馆等特定的部门处理。但在这个老社区中,生活与生命保留了它最完整的面向。有幸的是,我的研究论题正是熟人社会中传统礼俗的文学表达,在茶南的“下楼”生活,不仅让我从一维的功绩追求中抽身,重建自己的生活模式,更让我在对人情“链接”的体悟中,摆脱了抽象概念套用的幼稚。用社会学的术语说,我找到了自己的“附近”。
茶南的魅力,对我而言,在于它的“县城感”,一个县城青年在城市中“再嵌”的安心与喜悦。去年,“县城文学”以影像的形式在社交媒体上爆火。有趣的是,近年来,“文学”一词被带有情感表征色彩的群体性社媒表达多次征用,似乎正暗合着“文学”终结后“文学性”蔓延的论断。在县城文学的传播风潮中,三种不同的声音构成了县城青年情感表达的立体和声。思乡者谓之“没有县城,万万不能”;恨乡者坦言“我没有热爱这里,我只是生在这个地方”;而怨乡者则反复吟叹“走不出,看不破”。事实上,无论何种声音,都是县城青年悬浮于城市之中无所着落的自我抒情。“台北不是我的家,我的家乡没有霓虹灯”,都市的倦怠与难以融入,让我们回想起“县城一碗汤”的温馨,但这种无法融入的事实,在与城市原住民的比照之下,却也正是“走不出,看不破”的县城身份所造成。
“孩儿立志出乡关,学不成名誓不还。埋骨何须桑梓地,人生无处不青山。”1910年,一位17岁的少年从韶山赴湘乡县城求学,将此诗抄呈父亲以明志,某种意义上象征着中国“桑梓情深”时代的逐渐终结。然而,伴随着“立志出乡关”成为一代又一代中国人的执念,“北方固不是我的旧乡,但南来又只能算一个客子”的悬浮感也宿命般地如影随形。对于这一命题,我无法回答,从我单薄的文学阅读与生命经验中可提取出的,或许是两个字——“下楼”。
在楼下,在城市中,重建我们的“乡镇”与“县城”。
(作者系湖南师范大学文学院大学语文教研室教师)
《在城市中,“下楼”重建我们与当下的连接》
栏目主编:陆梅 文字编辑:傅小平
来源:作者:姜溪海