大观园匾额一如贾家判词(二)

◎张敞(作家、评论家)

◎“稻香村”题联曰“新涨绿添浣葛处,好云香护采芹人。”是说生机要重新来。盼“新涨”,等“好云”(好运),看着是一种祈愿,代入贾家,我只觉得伤感。这里未来住的是李纨、李纨的儿子贾兰,这是贾家抄没后再起的希望。红楼梦曲子里说李纨“气昂昂头戴簪缨,光灿灿腰悬金印,威赫赫爵禄高登”,第一回《好了歌注》则有:“昨怜破袄寒,今嫌紫蟒长。”甲戌本侧批曰:“贾兰、贾菌一干人。”眉批曰:“一段功名升黜无时,强夺苦争,喜惧不了。”也说明未来住在这里的李纨一家,的确符合这一联的盼望——这是曹公不想掐断贾家这一线微弱的生机。

◎自“稻香村”而出,转了很多地方,到了一处所在,大家都曰“好景”,有人提出“武陵源”,有人提出“秦人旧舍”,这两个典故指的都是“避乱”,宝玉直接指出不妥,而起名“蓼汀花溆”,洲上芦苇,河边之花,是说虽无大草木,但生机也渐渐来矣。一百零八回,贾家被抄家后,元气大伤,贾母为避免过度哀伤,借宝钗生日,重新把大家聚在一起,行酒令时,李纨轮到一句《千家诗》,其曰:“寻得桃源好避秦。”此时再看当日宝玉所题,便知所指。

◎“稻香村”后便到了“蘅芷清芬”,即后来宝钗住处“蘅芜苑”。这里异草更加茂盛,可“一株花木也无”——其意可知,宝玉题联曰:“吟成豆蔻才犹艳,睡足荼蘼梦也香。”安慰罢了。

◎“蘅芜苑”离正殿很近,贾政看到说“太富丽了些”,随后继续走,就到了玉石牌坊处,“宝玉见了这个所在,心中忽有所动,寻思起来,倒像那里曾见过的一般,却一时想不起那年月日的事了。”当然这里就是“太虚幻境”牌坊的人间投影。曹公故意让宝玉放过这里不题,只说“宝玉只顾细思前景,全无心于此了”。这牌坊后被元妃题为“省亲别墅”——第一回便说,皆因神瑛侍者、绛珠仙草“还泪”一事,“勾出多少风流冤家来,陪他们去了结此案。”——这当然也是一种省亲。

◎最后一处到了“红香绿玉”,即后来之宝玉住处“怡红院”。这里蕉棠两植,“红香”是院中海棠,隐众女儿,绿玉是院中芭蕉,自是宝玉本人。这屋中设置最为机巧,没有贾珍引路,一众人都走不出,其意重在“迷”。这里是整个世俗世界的浓缩,物欲横流,琳琅满目。也最像此书,读者进来,跟着作者的叙述,渐渐迷乱了步伐,甚至看到了自己的影子——大穿衣镜所照的每个人的心相。沁芳之水也从这里汇总,流出院外,所谓“总一园之水”。从“曲径通幽处”进来,到“迷失本性处”出去,整个园子的寓意于此亦圆满矣。

◎“福兮祸所伏,祸兮福所倚”——以元春省亲后来改的几处名字看,元春正是大观园繁盛的开端,同时是大观园繁盛的收束。

◎宝玉因为有元春的大观园,有快乐的时光,也因为后来元春指婚,使黛玉去世——这应该是关于后八十回较合理的一种推论。从二十八回元春所赠的礼物也已经基本知道她更属意于宝钗。

◎“有凤来仪”改为“潇湘馆”,“潇湘”意义甚明,不必细述,此处用典急转直下,由喜而悲,预告了元春和黛玉两人的悲剧结局——非仅黛玉一人。

◎“蘅芷清芬”改为“蘅芜苑”,谐音“恒无缘”“恨无缘”。“蘅芜”,典出晋·王嘉《拾遗记·五·前汉·上》:“帝息于延凉室,卧梦李夫人授帝蘅芜之香……”宝钗自称“蘅芜君”,谐音“恒无君”“恨无君”,呜呼。

◎“红香绿玉”去了“香玉”——谐音“相遇”或后文宝玉称黛玉为“香玉”的故事——改为“怡红快绿”,姻缘断矣。

◎“杏帘在望”改为“浣葛山庄”,这是贾家败落后。“浣葛”实在辛劳,幸好后面又改为“稻香村”。

◎一百零八回写大观园“却说贾政先前曾将房产并大观园奏请入官,内廷不收,又无人居住,只好封锁。因园子接连尤氏惜春住宅,太觉旷阔无人,遂将包勇罚看荒园”。前面几回又才写过凤姐儿路遇怪物,尤氏过园撞邪生病,“唬得那些看园的人也不修花补树,灌溉果蔬。起先晚上不敢行走,以致鸟兽逼人,甚至日里也是约伴持械而行……贾珍方好,贾蓉等相继而病。如此接连数月,闹得两府俱怕。从此风声鹤唳,草木皆妖。园中出息,一概全蠲,各房月例重新添起,反弄得荣府中更加拮据。那些看园的没有了想头,个个要离此处,每每造言生事,便将花妖树怪编派起来,各要搬出,将园门封固,再无人敢到园中。以致崇楼高阁,琼馆瑶台,皆为禽兽所栖。”又有贾赦请道士到园作法事驱邪逐妖,一个大观园,变得如荒冢一般,殊实可叹可怕。

◎一百回以后,元春已薨,黛玉已逝,宝玉已失,诸姐妹亦都不再住在大观园中,“精神乐园”“理想世界”从此也就荒芜了。

(前文见2025年4月30日本版)