独家| “不可能再录”,王健20年后重录巴赫无伴奏大提琴

10岁左右,王健开始接触并学习巴赫《大提琴无伴奏组曲》,就像第一次吃到好吃的冰激凌,觉得很顺很好听。后来,经他手流出的这套组曲,成了很多人心里的白月光。

2005年,37岁的王健在DG首次发行巴赫《大提琴无伴奏组曲》,“我不敢听,只能说是皮毛上的理解,总体来说还是差得太远。”

对王健来说,追逐它是一辈子的事。这些年,他始终怀着敬畏之心,不断探索演绎方式,积累了许多新的艺术感悟。

独处的时候、疲惫的时候,他总是会演奏巴赫,“有些音乐,会让你突然往里边看。在那一瞬间,你才真正看到了自己,也看到了自己的灵魂。”

20年后,他又有了勇气,重新再录一次。

2025年5月23日,王健的全新版巴赫《大提琴无伴奏组曲》全球发行,这也是DG中国成立后推出的首张专辑。

“不可能再录第三次,这是最后一版录音。”王健对澎湃新闻记者说。

王健进入上海音乐学院任教已经两年多,他说自己是一个不错的老师,不会太凶,鼓励他们有自己的想法。他在上音有一间大琴房,那里也是他给学生上课的地方,琴房空旷没有太多的装饰。

采访结束时,王健怀抱一把三百多岁的大提琴,为我们拉了巴赫《大提琴无伴奏组曲》第二组曲中的“前奏曲”,拉完这一段,他松了松筋骨说“再来一段!”又拉了第二组曲中的“阿勒曼德”。一旁的白色大琴盒里,放着女儿两三岁时画给爸爸的几张画,这些年一直躺在琴盒里陪着王健走遍世界各地。

王健一共有4把大提琴。采访当天在上音琴房,王健用一把三百多岁的大提琴演奏巴赫《大提琴无伴奏组曲》片段。

一旁的白色大琴盒里,放着女儿两三岁时画给爸爸的几张画,这些年一直躺在琴盒里陪着王健走遍世界各地。

“不可能再录第三次,这是最后一版录音”

澎湃新闻:你对2005年的那版录音不太满意,甚至不敢重听。20年后,你有勇气再录一次了?

王健:这版新唱片出来以后,我也是不敢听的,可能又变得失望了。

演奏家不可能对自己的演奏很满意,一直想做得更好,必须面对,也要克服。任何唱片不可能代表你的最高水平,也不可能完全做到你想做到的演奏成果,但是最起码可以总结你在这段时间能达到的最好状态。

2005年出了唱片后,我过了五六年开始频繁演奏这套作品。特别是最近几年,在家里练琴的时间突然多了很多,有三年所有音乐会全取消了。我在家里练琴,也听了很多别人的录音,和巴赫同年代的作曲家的作品,还有用古乐器演奏的作品,收获很多启发。

今年正好是20年,我主动提出了这么一个想法,非常开心DG中国愿意为我出唱片。

澎湃新闻:录音过程中有没有什么好玩的插曲?

王健:这次挺顺利的,找一个理想的录音场所不容易,对安静的要求非常高,地铁或大车开过去带来的震动,录音设备都听得到。很幸运,上音歌剧院有这么一个排练厅,也是为了录音设计的,上海音乐学院鼎力支持,给我提供了录音场所。

录音师莱纳·美拉德的履历十分耀眼。我年轻时也跟他合作过一次,录勃拉姆斯的“双重协奏曲”,和阿巴多、柏林爱乐乐团同台。最近,他又拿了一座格莱美奖。

澎湃新闻:有没有哪一段让你反复重录或崩溃的地方?

王健:这次倒没有。我们不太愿意为了打磨一个地方,失去现场的活力。为了追求音乐上的连贯、即兴或气氛,我们会放弃完美。

有些唱片打磨得过分,反而会失去冲击力,把所有好东西都拼在一起,有时候就不太像了——是他,但是整过容了,不太对劲。

当然,完美主义是很好的追求,前提是不要让真正的里面的东西磨灭掉了。

巴赫《大提琴无伴奏组曲》封面

澎湃新闻:大概录了几遍,你就放过自己,觉得OK了?

王健:一般,每一段都不会超过三次。

录音室录音唯一比现场录音好的地方在于,可以弥补不完美。大家花钱买唱片,肯定要听最完美的声音。比如,买一张模特的照片,模特脸上正好长了一个痘痘,这是不行的,要P掉。

我是很好的录音者,差不多就算了。录音师最怕有洁癖的人,好几次被整得快疯了,有人连一点噪音都不能有。

澎湃新闻:这次录音,你不认为自己有新的发现,只是能把以前感觉得到、但做不出来的东西,现在做得稍微好一些。

王健:对一种气氛的体会、对一种情感的感受,要把它翻译出来,需要一个过程。好比,有些画家想把梦里看到的东西画出来,但是他不一定能够真正画出来,需要很多年的积累。

演奏家有一半是艺术家,要去找感觉,另一半跟技术紧密相连,没有足够的技术来控制乐器,不可能做出真正想要的东西。

古典音乐之所以难入门,或小众,就是因为它太难了,不光对演奏家的要求高,对听众的要求也很高。

澎湃新闻:20年后,你在这套组曲里不只看到正面,也能看到侧面、背面,更加立体。

王健:绝大多数东西都有多面性,不光是两面性,光是追求一个层次的描述,是不够丰富的。现在,我给同学们上课,也要挣扎半天,要向他们描述,用我以前的理解很简单,开心或不开心,这是非常肤浅的。

比如,开心时害怕失去、快乐时的脆弱感、悲伤时反而更坚强……这些是矛盾的,只有矛盾才会产生艺术的多面性。

澎湃新闻:这会是你的绝版录音吗,未来还会想再录一次吗?

王健:不可能再录第三次。再过10年、再过20年,我的体力肯定跟现在不能比。人从五六十岁开始体力下降,特别对大提琴家来说,对体力的要求是极高的,这是很费力气的乐器。所以,不可能再录了,这是最后一版录音。

澎湃新闻:你现在还有没有反复聆听的录音版本?

王健:我从小最喜欢的一版是法国大提琴家富尼埃的。最近我也听了很多别人的演奏,让我着迷的是一位古大提琴家保罗・潘多尔福,他用古大提琴录了这套组曲。他是古乐大师乔迪·萨瓦尔的学生。

这是另外一种乐器,有6根弦,没有音柱,换把不一样,声音很空荡,有一种特殊的美。这是令人向往的声音,大提琴做不出来,也给了我很多启发。

王健

“巴赫不是取悦大众的,而是引领大众的”

澎湃新闻:巴赫的名字在德文里是溪水、河流,他的音乐也像溪水,不舍昼夜,宁静流淌。

王健:很多人称他为“音乐之父”,非常恰当。他也继承了之前的音乐传统,不是凭空而来的。巴赫之前的宫廷音乐,或者老百姓听的音乐,娱乐性比较强。巴赫开始改变,把音乐变得有深度、有精神追求。

巴赫是很有信仰的人,我虽然没有宗教信仰,但我可以感受到他音乐里的虔诚和仪式感。他的写作奠定了古典音乐后来的发展。从巴赫开始到近代,古典音乐贯穿了一种DNA——对崇高的追求。即便是斯特拉文斯基的《春之祭》,展现了人性的野蛮和野性之美,还是有对崇高的追求。巴赫的作品不是取悦大众的,而是引领大众的。

澎湃新闻:独处的时候、疲惫的时候,你喜欢拉巴赫,对你来说,巴赫是灵魂的避难所?

王健:你可以用它来看自己的心声。我们平时也会冥想,想想自己的一生,或者离我们而去的那些人,他们的人生是怎么过来的。这些东西在脑海里往往支离破碎,没有什么情感成分。音乐有一个奇特功能,有音乐的时候再去想这些场景,好像被贯穿起来了,突然变得有意义了。

澎湃新闻:很好奇,演出时你们在想什么,是想怎么演奏好,还是脑子里有另外一个世界?

王健:每个人可能不太一样,我是努力要进入这个境界。别人说我拉琴总是愁眉苦脸,我小时候不知道怎么解释,后来看以前的录像,我知道是怎么回事了。那时候,我养成了一个习惯,拿起琴来就要进入状态,要想办法把心打开。演奏时,必须把心掏开,疼痛必须暴露在人面前,不能害羞地不愿意感受心里的触动。

问题是,我们平时不那么容易进去,甚至有些人去了音乐厅还是东倒西歪、吊儿郎当,永远听不进去。我坚信,每个人都听得懂音乐,只不过许多人没有这个能力,把心打开,把面具撕下来,永远是以世俗的状态看待自己。音乐会帮助你从另外的角度来看自己。

澎湃新闻:你在全世界多次演绎这套组曲,有没有印象特别深的演出经历?

王健:最特别的一次是在伦敦的逍遥音乐节。这是娱乐性比较强的音乐节,他们邀请我拉其中三首,我问:是放在小教堂吗?他们说不是,就放在阿尔伯特大厅,有5000个座位,这么大的地方,甚至还演过马戏,我很震惊。

我一个人坐在台上,下面是密密麻麻的人,还有人站着听,鸦雀无声。你的琴声让这些人全都安静下来,一起感受人性中的火花。你突然觉得自己不孤单,这一瞬间,他们的心和你连在一起,灵魂共鸣。这对音乐家来说是最大的回报。

澎湃新闻:为了研究巴赫,有人会去巴赫曾经生活、工作的地方,甚至是埋葬他的教堂采风。

王健:挺好的,去实地体验作曲家的生活环境,去追根溯源他的审美来源。学艺术还是要全世界跑,毕竟不同文化是不一样的。西方音乐有它的特殊性,西方文化讲究仪式感,连吃饭都有仪式感。什么叫仪式感?我们尊重自己,不停地告诉自己,作为一个人是有尊严的。

澎湃新闻:这套组曲听完要两个多小时。如果要说服00后去听,你会用什么关键词?

王健:年轻人往往还没有开始真正关注自己,忙着看外面的世界,长大后才会慢慢往回看。在这个过程中,如果他能接触到古典音乐会很有帮助,会更加容易看到自己。

澎湃新闻:你现在带了很多学生,会建议他们什么时候系统性练习这套组曲?

王健:他们从小就要开始练,一首一首练。他们必须得学,没有选择,哪怕不喜欢,特别害怕。

有时候,他们有些舞蹈段落拉得非常风趣,但是没有尊严。所有宫廷舞都要表现出人的美、尊严、高尚,虽然有很多装的成分,但是装的本意是好的。我们要对高贵有感觉,要对尊严更有感觉。人活一辈子,感受不到自尊,太可怜了。

澎湃新闻:这套组曲一共有6首,分两场演出,你一般会怎么分?

王健:各种分法都有。我比较强调调性的关联,一般把第二组曲(d小调)和第六组曲(D大调)放在一起,把第三组曲(C大调)和第五组曲(c小调)放在一起。另外两个就比较随意了。

就像大厨做菜,不希望你总是吃一堆肉或者吃一堆蔬菜,会有搭配,有对比,有变化。巴赫写这些作品的时候,对变化是有要求的。

澎湃新闻:如果用一句话来吐槽巴赫,你会说什么?

王健:还真没有,他挺懂大提琴的。虽然有些地方写得非常难、非常别扭,但是不像以后的有些作曲家,技术上这么没道理。

巴赫会很多乐器,尤其是管风琴。管风琴是旋律性很强的乐器,线条很长、很长,所以我不太同意,有些人认为巴赫的乐器是断断续续的。

澎湃新闻:学生学这套组曲,你也建议他们多听听管风琴,有助于理解?

王健:不管学什么作品,听管风琴都很重要,因为这是老祖宗,可以看到音乐是怎么走出来的,让人感觉到伟大和神圣。所以教堂里都有管风琴,你一进去就会觉得灵魂被洗礼、被震撼。

澎湃新闻:巴赫的作品很难,但无论是《大提琴无伴奏组曲》还是《哥德堡变奏曲》,都很好听,都有很抓耳的旋律。

王健:因为他抓住了好听的规律,他知道这样写你会有触动。

那时候的作曲家不像现在的作曲家,五年写一个作品,人家是一个星期写7部作品。巴赫、莫扎特都在不停地写,收获了巨量的实践经验。而且他们有先天的优越性,作品一写出来马上就有人演,有乐队专门演,什么有用、什么没用,心里清清楚楚。现在的作曲家很难做到这一点,作品能演一次就不错了。

王健

“2500万人口的上海,有20个乐团才是对的”

澎湃新闻:在上音当老师两年多了,有怎样的收获?

王健:做老师让我体会了以前没有感受过的一种人生,演出少了很多,相反,每一场演出都可以用很长的时间去准备,精雕细琢。

跟同学们接触,看到他们有突破性的发展时,我会非常欣慰。你突然发现,啪,他一下跳到另外一个阶段,不可能再倒退回去,好开心,好兴奋。当然,绝大多数是曲线型,起起伏伏,今天挺好,第二天又不行了。

老师必须要学会总结理论。我很小就开始自己教自己,其实我的教学理念是很丰富的,但是没有怎么总结过,现在就强迫我总结出来。有些教学方法还是非常有效的。

我以前以为,我的演奏是非常感性的,但是我现在才发现,我平时练琴是非常理性的,有很多的理论在后面支撑,只不过我以前没有总结出来而已。做老师给了我一个机会。

澎湃新闻:学生们整体的水平如何?

王健:我们班非常棒,中国的弦乐、钢琴很棒,甚至是管乐,完全不输给任何国家。美国的五大乐团、十大乐团,有一半的首席是华裔,甚至是中国籍,很多都是中国人。

再去看比赛,如果没有亚洲人参加,这个比赛是搞不了的。甚至,全世界任何音乐学院,如果亚洲学生都不去,全部都要破产。亚洲人在古典音乐上的贡献是全世界最大的。

但是,从音乐市场来说,中国还远远比不过欧洲,甚至连美国都比不过,习惯性来欣赏古典音乐的人还是非常少。从比例来说,我们还差得太远。当然,我们人口体量大,哪怕只有百分之零点几,也超出了很多国家的总和。

芬兰有500多万人,有15个交响乐团,而且每个星期都演出。德国的乐团,更是不计其数。像上海这样2500万人的大城市,以欧美同等体量国家的比例来算,最起码有20个乐团才是对的,大有可为。所以,欧美人特别看好中国的古典音乐市场,好像已经大得不得了,其实才刚开始。

澎湃新闻:你认为的好老师的标准是什么?

王健:认真,在乎,不能太凶,但是也不能太客气。我不会太凶,除非同学故意不认真,但是我们班上没有这种人。中国的孩子太认真、太乖巧,我们更需要激发他们内心的感觉,鼓励他们有自己的想法。

澎湃新闻:对你来说,学生优秀的标准是什么,拿国际大奖?

王健:并不完全是。你如果非常优秀,有可能拿国际大奖,但有许多优秀的人,一辈子都没有拿过国际大奖。

现在,网络特别发达,学生可以看到全世界所有伟大演奏家的演奏方法,学得很快,但是往往内心并没有被触动。我一直跟他们说,不管拉什么,一定要动情,不动情,别人不可能跟你共情。

首先,他要有情可动。一个孩子拉得再好,没有情在里面,我是不会选他的,有些孩子拉得不是很好,但是情感火焰很旺,我会收的。当然,技术还是首要标准,没有技术,火焰再高也不行。

“动情”这两个字是需要培养的。这种内心汹涌的情感,敢不敢表达出来,对于中国孩子还是有一定的挑战,好比让他上台跳一个舞,他是不敢的。我会鼓励他们,平时再拘谨我不管,但是拉琴不允许拘谨,拘谨就不可能动情。所以学生平时练琴,不光是练技术,也是把心打开的过程,能够敢于跑上去,拿着琴来跳一段舞。

我们每周有一天是大课,班上同学都要来听。在同学面前拉琴,他们的压力是很大的,更拘谨了。在如此高压力的时候,他们要把情绪表达出来,这就是锻炼。

澎湃新闻:舞台明星和校园名师,你现在更享受哪个身份?

王健:其实我最怕抛头露面。走在路上,大家认出你,这种感觉是很好的(笑)!但是有代价的。人家认出你,你就不能做自己了,你得装,装出一个最起码能让人家尊敬的样子,不能像平时那样。我不喜欢装,总是有点限制的。

我也不是社恐。我在美国经常演讲,大家都刮目相看,我可以做得很好,但这不是我自然的状态,我自然的状态是一个人,自己想自己的事情。

也不是大提琴这件乐器影响了我。你看我们伟大的宗师老罗(大提琴家罗斯特罗维奇),他可不是内向的人,好家伙,每天要见几百个人。这是天生的。还有阿格里奇大师,每天身边跟着五六个人,不管去哪都有人跟着,她喜欢呼朋唤友。

对我来说,一个人挺好,是正常的。我不怕孤独,怕孤独搞不了演奏。